天囚

凌非作品集

马局长被停职反省了。

马局长被停职反省,既在人们的意料之中,又在人们的意料之外,毕竟离案发时已经两年了。

听到马局长被停职反省的消息后,程家卿的秘书洪鹏才彻底死了心,马局长被停职反省了,意味着程家卿不可能东山再起。自己若还是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望程家卿回到政治舞台上,被灯光照着,而自己也回到他的身边,分享他的光芒,无疑是一个愚不可及的极不现实的想法。洪鹏自忖在安宁已无发展可言,便写信托南方的朋友推荐工作,准备挈妇将雏,作孔雀东南飞。还未动身,外界已一片哗然,说是洪某人与程家卿原本是一鼻孔出气,现自知脱不了干系,准备畏罪潜逃。洪鹏知道流言可畏,苦笑着,打消了南下的念头。谎言重复了一百遍就是真理,流言重复了一百遍就是事实。在事实面前,洪鹏不得不低头。自从程家卿被捕之后,洪鹏就被闲置在县委办公室里。县委办公室正副主任,一应俱全,大事自然轮不到他。

与其不冷不热地枯坐着,不如找点事干,开发一点乐趣。这样想着,便把原先集邮的爱好又重拾起来。邮票越聚越多,其中有一些升值得很快。洪鹏意欲南下,也是因为这些邮票可做物资上的保证,以备不虞之需。南下不成,洪鹏集邮的热情反倒更高了。

仕进无望,寻方寸之地以为乐土,在乐土之上做逍遥公也未尝不可。

夜里,洪鹏拉开自家的窗帘,看着夜色中对面的小楼化为带暗纹的边框,亮灯的窗口像嵌在边框中间的邮票,不觉心潮翻滚。每一个窗口,就是一枚小型张吗?每个人真的都有可能成为邮票上的大人物吗?邮票上的人物无疑都是声名赫赫,又伟大又风光的,但将他们局限在一张小小的邮票上,他们不委屈吗?成为邮票上的大人物,洪鹏不存奢望,但他本可以成为安宁政治上的一颗新星的,谁知程家卿一着不慎,不仅输掉了自己的大好前程,而且还赔上了若干人对他的拳拳忠心。程家卿对自己的知遇之恩比水井,不,比钻井更深。要不是他,自己说不定还将在琅琅书声和田园牧歌中穿行,而粉笔灰在自己的头发和自己的肺腑穿行,自己生病了为了几个医药费就得求爹爹告奶奶。洪鹏怎么也不相信程家卿会参与主使两次谋杀,程家卿会头脑简单到为了他人的利益动辄就搞谋杀的地步?也许他有时可能有这种冲动,但他身边的女人——傅梅是何等妖娆何等有心计何等人情练达的女人,怎么会坐视他一味蛮干呢?醉翁之意不在酒,宰人之法不在刀。那么赤裸裸的谋杀,但凡稍有理智的人都不会去充当其中的角色。如果时代发展到了尔虞我诈的奸商时代,就不再需要你死我活的争斗了——要死,也是死于破产,而不是死于武器。

唉,没有那该死的谋杀,自己何至于此?

用放大镜研究完自己珍藏的邮票,然后就擦地,擦窗,买菜,弄饭,擦完地,擦完窗,买完菜,弄好饭。洪鹏就叹息,就莫名地想起一些活跃的往事,仿佛心也与糖醋鱼块一起在火上烤着,又甜又酸的气息,渐渐地,渐渐地,挤进了空气里。地位、金钱总是与时间成反比,地位高的人,总是时间少得可怜,而没有地位也没有金钱的闲人,时间总是多得可笑。也正是如此,世界才显得公平。有地位的人手中握的是一把一把的权力,有钱的人手中握的是一把一把的钞票,没钱没地位的人握着一把一把的时间,谁也不至于手中空空,但是时间毕竟有些虚,因此,洪鹏抓在手中,不免若有所失。

白天不做亏心事,夜晚不怕鬼敲门。让人们说去吧,我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不错,我对程家卿忠心耿耿,可我并没有与他们沆瀣一气,逆行倒施。齐万春、齐万秋的确太招人耳目,太猖狂了些,佘彤也太大胆了些,马局长也太谄媚了些,这几个,从来没有谁把我看在眼里,算来算去,还是米老鼠慷慨大方,洪鹏有时会想起米老鼠来。

家里的热水器,彩电,都是他送的,至今使用良好。齐万春、齐万秋、佘彤、马局长几个,迟早会给程家卿留下后遗症。而米老鼠不会,他精明过人,工于算计,做事不留尾巴,对于三十六计中的走为上计学得尤其到位,不等人追,就会涂了蜡一样,溜得飞快,一遇风吹草动就会销声匿迹。他的秘密,如果我不说出来,也许不会有人说出来。然而,我又何必说出来呢,我难道还需要去表功邀宠吗?经过一段时间的反思,洪鹏对自己当红时,过于积极丧失自我的表演,产生了深深的后悔。见过了红云,见过了白云,也见过了乌云,看天就淡了几分。不忮不求,不卑不亢,虽然不能完全做到这一切,但朝这个方向努力大致是不会错的。揭发了米老鼠,对程家卿是不利的,以怨报德,恩将仇报,为人不耻,何苦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画蛇添足呢?不仅如此,揭发米老鼠,就等于揭发程家卿,揭发于自己有恩的程家卿,人们会把自己看作入穴打虎的英雄,还是看作落井下石的小人?答案很清楚,揭发了程家卿,有人未必说好,这是其一;就算此时去掀开米老鼠的内幕,专案组的人会怎么想呢?——为什么早不举报,拖到现在才举报呢?现在见各路人马纷纷网入彀中,马局长也是大势已去,程家卿更无回天之力,才说出真相——足见该人是个转风使舵遇水行舟的丑陋角色。向专案组举报,专案组的人未必说好,这是其二。在程家卿炙手可热时,自己随行趋炎附势,已是人共诟病,何苦在趋炎附势之外又添新的毛病,自己未必说好,这是其三。

但是不说,心里总有个包袱未曾卸下似的,而且,那包袱越来越沉重。

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

干脆把那封信烧了!化为无言的灰烬,谁还能从灰烬中找出片言只字,当火点起来的时候,洪鹏就不由自主地全身颤抖起来。心里一阵刺痛,仿佛有烧红的针很生猛地扎在良心上。反复点了几次火,信还在洪鹏手上。洪鹏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实验,一个几乎没有成功把握的实验。

怪只能怪自己那个坚持多年的集邮的爱好,假如没有那个爱好,自己此番又如何会消受这无情的心灵的煎熬呢。

最终,洪鹏决定把信留下来,但新的问题又来了,他不知将信放在何处是好。他怕妻子发现,故而整日鬼鬼祟祟的。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一切都源于贪欲。如果自己是按程家卿的吩咐把来的信又烧了,而不是出于对邮票的贪欲,不是将那一枚漂亮的邮票揭下来,据为己有,进而发现了那封米老鼠写给程家卿的信,那么,此刻灵魂不至于如此不安,不堪。说到底,热爱过份了就会变成贪欲,哪怕仅仅是在一枚小小的邮票上。然而,究竟什么是热爱,什么是贪欲呢?也许,没有什么坏的结果出现,我们就认为是热爱;而一旦有坏的结果出现了,或者引发出一系列的麻烦,我们就毫不犹豫地把那种感情认为是贪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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