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囚

凌非作品集

他是很悠闲的一个人,他不溜鸟,不下馆子,也不牵一匹雄赳赳的狗满街转。他有这个条件,然而他不,他是功臣,退休前享受副师级待遇,退休后也是,他就住在安宁设备厂附近,他和许多人有点头之交。他最爱去的地方是工厂门口、电影院门口、文化宫门口的棋摊,那儿热闹。他穿一身退役者固有的军服,踏一双常人不大爱穿的军鞋,除了夏天是草帽以外,其它时间戴的是军帽。他的胡子整齐如一把皮鞋刷子,这样的胡子配上方脸,自有一种悍霸之气。他的个子也不高,是北方来的小个子,十多年前他就老了。虽然老了,但他腰板依然挺得很直,令人怀疑他的腰是块钢。他走路也慢,但慢得有节奏,煞似老夫子抑扬顿挫的古诗吟诵。他拥有一根明亮的手杖,与他年轻时所获得的勋章相比,手杖仿佛更具风采和威严。

有人说,他在棋摊上与人对阵,无非是想重温一下旧时的战绩,可是棋盘上又没有销烟。

人们把他和他一样的南下干部一律称为三八式干部,意即抗日战争爆发以后参加革命的干部。随南下大军来到安宁,使安宁贫苦老百姓获得翻身大解放的第一批转业干部中,名单上就有他,大家都叫他老游击。

当时,天下甫定,不少南下转业干部开始解决自己的婚姻问题。说也怪,一到南方,北方子弟的审美观即刻得到了相应的提高。他们发现南方女子丰润水灵,妩媚娇嫩,皮肤像丝绸,眼睛像弯勾,一看就像初次听到隆隆的枪炮声,魂儿早不知挂在哪棵树上去了。而北方女子那曾经让他们眼里冒烟的壮实的胸部、壮实的胯,此刻想起来,竟然一无是处。

于是,有些在家乡早已结发之妻的干部禁不住诱惑,扮演了陈世美的角色。朴实敦厚的老游击,看不惯这类不良现象。他请了假,从北方带回他的妻子来安宁安家。这石破天惊的举动,令一些人目瞪口呆,怨声不断。他们怨他思想太落后,怨他与大家不是一条心。他只是淡淡一笑,解释道:“娶来的太年轻,我会短命;夺人家的媳妇,强扭的瓜不甜。”有福不会享的家伙。见他思想上如此保守,大家懒得再理他了。有好事者想看看他的媳妇到底长得多俊多甜,那么舍不得丢开。笑着进去,笑着出来。“嗨,分明长得像个窝窝头!”一脸诡秘的笑,一副鄙夷的口气。然而他们和睦,相敬如宾。散步时,非要前后隔一段距离,看上去像一个要去干点秘密的事,一个在后面跟踪,不像一些革命者刚与反动派拼完刺刀,又进入家庭的徒手搏斗。打啊闹的,让皮肉重新挂彩,让茶杯、家具粉身碎骨。老游击两口子呢,大家只见过他们新婚夫妻一样好红脸,却从未见他们交过手。打啊闹的一个孩子接着一个孩子问世,可是不打不闹的老游击两口子却一直不见动静。

有人便不怀好意地猜测:“莫非老游击那要害地方吃过子弹,给打掉了元气?”

有人便不怀好意地回答:“谁看过窝窝头能下蛋。”

这样的话人们看不到老游击用行动来反击,便更增添了喜剧色彩和可嘲讽性,话又往深里去了。老游击是个耿直的人,说话如使棒,结果,反右时吃了大亏。之后,连锁反应似地厄运不断。“文革”一开始便被整得一佛出世,二佛涅??,七十年代初期才从牛棚里放出来。在这期间,他那窝窝头跟着吃了不少苦头,却没等到与老游击从牛棚出来那一天就病故了。好一阵子,老游击也无法从麻木中摆脱出来,哪怕是摆渡到苦难也好。两个苦难的人同吃一个酸橘,也比一个麻木的人独尝甜柚有滋味得多。

奇迹出现了。

老游击不再孤单。

一九七三年冬天的一个早晨,老游击像往常一样出外散步。在散步的途中,他看见前方路边许多人正围成一堆,盯着什么在看。看小狗?看小猫?看人玩牌?看人变戏法?老游击突然听到一种簌簌的落地的声音,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缘自生命本源的父爱,如盐粒簌簌掉落。一颗好奇心领着老游击前趋,来到人堆边。大家一边看,一边还在议论。

人堆里的人见是老游击,忙恭敬地散开一条路来,啊,是一个婴儿在裹得厚厚的襁褓里安然酣睡着。他有着嫩白的小脸,淡淡的弯眉毛,朱点似的小嘴唇,两扇眼皮合成的一条细线,横在鼻梁的消失处。这两扇眼皮打开,便是两座明净的天堂。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无忧无虑,不把一丝叹气带进呼吸中。一看到这个婴儿,老游击心里格登一下。是的,这,不是巧合,而是幸运之神的刻意安排。

这个孩子不是无心地,他躺在这里,是在等待,等待自己的到来,老游击想。

老游击甚至认定这是自己女人的灵魂里孕育出来的可镶嵌在自己生活中心的宝石。

原以为生命的白天就要结束了,哪知白天才只是刚刚开始。他的手指被竹签夹住一般颤抖,他的手是操过大刀浴过血腥的手,他的手指是扣过扳机的手指,舒卷自如,柔中带刚。怎么?这一次表现竟然如此失色?这纯真可爱的婴儿,精灵般的婴儿,难道是想考验自己的手是否能在抱起他的时候依然镇定自若?

“老游击,把孩子抱走吧。”

“对,抱走吧,看着怪可怜的。”

“积积德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了他,阎王爷会在你的寿年簿上添年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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