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

王跃文作品集

朱怀镜回家洗澡的时候,对着镜子忍不住发笑,点着自己说这个人好卑鄙。只好这么卑鄙了,谁让张天奇是这种货色呢?洗澡完了,仍是去了书房。他找出龙文的那个本子,翻开看了看,感觉就像玄奘从西天取回的原版经书,太珍贵了。拿着这个本子仔细玩味一番,再用个牛皮纸信封小心装好,锁进柜子里。

运作过程漫长而复杂,颇多周折曲直,朱怀镜的心脏似乎越跳越高,最后差不多衔在嘴巴里了。直到次年二月,朱怀镜听到准确的佳音:市委准备安排他去梅次地区任地委副书记。财政厅最先知道这个消息的是厅长,他专门跑到朱怀镜办公室,神秘兮兮地祝贺了一通,又真诚地表示了遗憾,说不能同这样一位好同志共事了。过后几天,几乎全厅的人都知道了这事,因为朱怀镜感觉部下们的表情有了些微妙的变化。有天,厅办公室主任送个文件给朱怀镜看,进门就说:“朱厅长的空调怎么不太管用?是不是开低了?好冷。”朱怀镜说:“没关系,我这里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我早习惯了。”主任便怪那位管后勤的副主任太不管事了,然后忙说:“我马上叫人来修理一下,让朱厅长感冒了,就是我们办公室的责任啊。”朱怀镜笑道:“算了吧,反正到春天了,天气越来越暖和了。”主任说:“那怎么行?今天下午就来人修。”

香妹仍是不见欢颜。有天夜里,朱怀镜正在书房里整理书籍,香妹进来了,冷冷地说:“你又开始走运了,我祝贺你。”

朱怀镜听她的语气有些怪,停下手中的话,说:“你怎么这样说?就像外人似的。”

香妹说:“我早就是你的外人了。”

“你今天怎么了?”朱怀镜问。

香妹说:“我早就是这样了。这一年多,你不太顺,我如果说离开你,别人还以为我这人没良心。现在你时来运转了,我俩好好商量一下吧。”

朱怀镜说;“商量什么?我俩已经陌生人一样过了一年多,该想通的事早该想通了,还计较什么?”

香妹说:“我是想通了,没什么同你计较的了。你一个人去当你的官,我一个人带着儿子过。”

“你怎么这么犟呢?发生过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这两年对我的教训太大了。你还担心什么呢?”朱怀镜有些急了。

香妹却很冷静,“不同你在一起,我就没什么担心了。”

这个晚上,两人就这么一来二去,说了个通宵,总是这些话,没有个结果。朱怀镜没想到原来几乎有些逆来顺受的香妹,最后竟如此倔。他情绪越来越激动,却怕邻居听见,压着嗓子同香妹叫喊,手舞足蹈,面红耳赤。她却仍是很平静地同他说话。她的平静让他害怕。

三月初,朱怀镜的正式任命通知下来了,香妹就下了最后通牒,说要是协议离婚不成,她就单独向法院递状子,请求法院判决。朱怀镜便只好采用缓兵之计,说他现在刚刚接到任命通知,就忙着办离婚,说来不像话。等他正式上任以后,在适当时候,两人再作商量。香妹只好答应了。

最近组织部的几位部长很忙,一时抽不出人送朱怀镜去报到,他便在家静候。自然又有朋友要设宴为朱怀镜饯行。那些很忙的朋友,现在又有空闲了。有了这番经历,朱怀镜明白了很多事理,不太愿意应付这些场面了。所以每每有人约他吃饭,都设法推了。越发觉得自己同玉琴、李明溪、曾俚、卜未之几位感情的珍贵。可他们如今死的死了,疯的疯了,走的走了,落难的落难了。每念及此,朱怀镜总百般感怀。他躲瘟疫似的躲避宴请,弄得连电话都不敢接了,紧张兮兮的。可就是呆在家里,也不得安宁,每天晚上都有人来拜访。上门来的多是从梅次专门赶过来的地直部门和县市领导。新去的这位朱书记对他们个人的前程将产生重大影响也说不定,他们拜访朱怀镜的心态同买原始股差不多。也有的人也许不怎么得宠了,趁朱书记还未上任就先上门露个脸,说不定就找到了新的靠山。对这些未来的部下,朱怀镜倒十分客气。他很明白,所谓领导水平是靠领导的指挥和部下的服从共同构成的,假如部下不配合,你领导水平再高都枉然了。每次送走客人,朱怀镜都要把他们的名片拿出来再细细看一次,一个个再对一次号,回忆一下谁是谁。这很重要。下次碰上,能一口叫出他们的名字,会让他们受宠若惊的。谁都希望自己在领导心目中的印象深刻,因为干部个人的前程就取决于领导的印象,而不是别的任何因素。

香妹只要有人上门来,总把苦脸扮作笑脸,看座倒茶很是周全。每次几乎让朱怀镜产生错觉,以为香妹不再赌气了。可是等客人一走,香妹又是个冰人儿了。

有天晚上,张天奇专门打电话来,问朱怀镜东西找到了没有。朱怀镜说早就找到了,因为考虑一时碰不了你的面,就把它烧了。张天奇沉默了几秒钟,才问,烧了?马上就对朱怀镜表示了感谢。朱怀镜感觉出了张天奇的怀疑,他拿不准那玩意儿是否真的化为灰烬了。朱怀镜需要的就是张天奇的怀疑。接完电话,朱怀镜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突然觉悟起来,好像没有必要躲着那些要宴请他的人。他似乎茅塞顿开了,对朋友的含义有了全新的诠释。这回没有张天奇这样的朋友,他是翻不了身的。第二天,倒是他自己打电话约了柳子风、严尚明、宋达清、方明远、黄达洪、裴大年等各位,在天元摆了一桌,说是感谢各位领导、各位兄长长期以来的关照。朱怀镜这一桌摆了,下面的宴请就接着来了,自然是朋友们逐个儿轮流做东。朱怀镜便又成天云里雾里了。醉眼朦胧间,朱怀镜感觉朋友们胸前挂着的高级领带,尖尖的,随时会变成一柄剑,飞将过来。

宋达清请客那天,他亲自开车来姐朱怀镜,完了又亲自开车送朱怀镜回家,同刚认识他的时候一摸一样。回来的路上,车上没有别人,宋达清问朱怀镜想不想见一见玉琴?朱怀镜早已不再为这事难堪了,只是长叹一声,说怎么见得了她?宋达清说他可以安排一下,看守所有他的朋友。朱怀镜说那就明天去吧,他现在随时都可能离开荆都去梅次。

想着要去见玉琴,朱怀镜不知怎么有种想哭的感觉。回到家里,他把自己关在书房,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可也不敢放声大哭,只是让眼泪流了个淋漓尽致。香妹在外面听见了他的抽泣声,只当是他发酒疯,不去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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