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

王跃文作品集

回到家里,见儿子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不见香妹。去厨房一看,冷锅冷灶。再去卧室,却见香妹和衣睡在床上。朱怀镜一惊,怕是香妹病了,忙问:“香妹你怎么了?”摇了摇,香妹眼睛却闭着。他越发害怕了,去摸香妹的脸,看烫不烫。没曾想香妹一把扒开他的手,身子往里面背过去了。朱怀镜就知道香妹一定是为着什么事生气了,就说:“干什么呀?你说话呀?”他问了好一会儿为什么,香妹才呜呜地哭了起来。朱怀镜更是慌了手脚,心想一定是他同玉琴的事让她知道了。其实他早就料到,这事迟早香妹会知道的,也不太紧张,坐在床边等死,只是脑子里一片空茫。香妹哭了好一会儿,才抽泣着说:“你天天说忙,说忙,我也就信你的,由你早出晚归,由你整夜整夜的在外面混。我还心疼你,说你太忙了,叫你注意身体。你倒好,居然在外面玩……玩起……玩起妓女来了。我说都说不出口!”

朱怀镜听得两耳嗡地一响,说:“你乱说什么?谁玩妓女了?我朱怀镜在外面交往的女人都是妓女?你说话得干净些!”

“你做都做了,还说我说得不干净!”香妹说着,一把坐了起来,指着床头柜,“你自己看看,这是你带回来的!”

朱怀镜拿起床头柜上的一张名片一看,原来是那天晚上在天马娱乐城玩的时候,那位李静小姐留的。当时他随意把这名片往衣兜里一塞,没有在意,事后也没想到拿出来扔了,却让香妹洗衣服时发现了。他想惹祸的就是名片背后印的两行字:当您怀念这个夜晚,请您Call我。知道香妹并没有发现他同玉琴的事,心里也略略放心些了。但这名片的事也不好怎么解释。看着这两行字,人家还真会以为他同那女人有过怎么样一个夜晚了哩。朱怀镜沉默一会儿,说:“我只想告诉你,我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这张名片,自然是有来历的,但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我也不想具体解释什么,信不信由你。”香妹听他语气这么强硬不免又伤心起来,仍旧躺了下去。朱怀镜不再多说,去厨房下面条。面条做好了,拉儿子起来吃,给香妹端了一碗到床边去。香妹却仍不起床,暗自向隅而泣。朱怀镜咝咝咝咝吃完了面条,想起自己毕竟同玉琴有那事,而且曾在桑拿房里做过那事,自觉愧疚,心里有些不忍了。于是又去卧室劝香妹。他一次一次地把香妹身子扳过来,香妹一次一次犟着翻过去。这样重复了好多次,香妹再拗不过了,不再动弹,却伏在男人怀里呜鸣地哭出声来。朱怀镜清楚,只要香妹愿意伏在他怀里哭了,和解就到了八成了。他便不停地抚摸着女人的背,说着解释和宽慰的话,只是没有具体说出名片是怎么回事。他想要是说穿了,就把男人们平时在外面取乐的法子和盘托出了,事情就更麻烦了。哪个女人放心自己男人晚上同别的女人相拥相抱地在娱乐场里混?她们深信一个道理:自古英雄都难过美人关,何况如今的男人多半都是狗熊呢?慢慢地,香妹由呜呜地哭,变成了无声的抽泣,最后就静静地躺在男人怀里了。面条早成糊湖了,朱怀镜说:“我去重新给你下一碗?”香妹抬起头,噘起嘴巴说:“我买了牛肉,本想今晚炒着吃的。我要吃你做的牛肉面。”朱怀镜笑了起来,说:“好好,我马上做去,正宗红烧牛肉面!”他知道香妹这会儿已是在他面前撒娇了。她最喜欢吃他亲手做的红烧牛肉面。

朱怀镜下厨房做牛肉面时,香妹已起床为儿子倒水洗脸去了。儿子洗漱完了,自己去房里做作业。红烧牛肉面一会儿就做好了。等香妹吃完面条,脸早烫得发红,再也不生气了。朱怀镜今天表现特好,不让香妹再进厨房,一个人洗了碗,还倒水让香妹洗脸。两人洗漱完毕,坐在沙发里看电视,说话。香妹温柔地靠在朱怀镜怀里,抚摸着他,略带羞涩地说:“我今晚好想要。”朱怀镜也就搂起香妹,说:“我俩今晚好好做一次,争取满分。”香妹就说:“破电视没什么看的,我想休息了。”朱怀镜就过去交代儿子做了作业自己睡了,抱着香妹去了房间。

今晚,两人就像刚经历过一场鏖战的战士,整个身心都放松了,最需要爱的抚慰。配合是少有的和谐,香妹的情绪一次一次冲向高潮,如痴如醉。朱怀镜骄傲自己像位音乐指挥大师,挥舞着神奇的指挥棒,让人世间最动人心魄的交响乐演奏得美妙绝伦。

两人心情愉悦,说了好多话,直到夜深了,才沉沉睡去。突然,一阵电话铃声吵醒了他们。香妹接了,递给朱怀镜,说是个男的找你。朱怀镜想是谁发疯了这么晚电话来?拿过电话一接,见是李明溪。心想果然是个疯子,口上却不好说。“明溪呀?什么大事?”朱怀镜问。

李明溪说:“怀镜,你赶快来一下。”

“现在几点了?天快亮了哩。”朱怀镜感觉眼睛特别涩。

李明溪声音有些发抖:“怀镜,我……我好害怕……”电话突然断了,传来嘟嘟声。联想起李明溪发抖的声音,这电话的嘟嘟声就显得很恐怖。朱怀镜放下电话,怔怔地塑着香妹。香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张大眼睛望着他。朱怀镜说:“是李明溪,我得去一下。”香妹问:“什么事?”朱怀镜想了想,说:“事情也许没什么事,也许是他疯病犯了。”“怎么?李明溪什么时候疯了?”香妹知道李明溪,可从来没听说他疯过。朱怀镜一边穿衣一边说:“疯还没疯,我想他离疯没多远了。他是一时清醒,一时糊涂,让人看着可怕。有什么办法呢?他在荆都举目无亲,就我这一个朋友。”

朱怀镜看看手表,已是凌晨三点多_了。他下楼去车库开了自己的车,直奔美院。这时街上车辆稀少,车开得快,三十分钟就到了。他飞快地爬上李明溪的宿舍楼,敲门喊道:“明溪,我是怀镜。明溪,我是怀镜。”一会儿,门开了,却没有开灯,里面黑洞洞地吓人。朱怀镜摸着门框边的开关,开了灯,只见屋子中央堆着一堆卷轴,却不见李明溪。“明溪! 明溪! ”朱怀镜叫了好几声,李明溪才从门后背慢慢拱了出来。他穿得单薄,双手抱肩,浑身发抖。

“出了什么事了?”朱怀镜关上门,问。

李明溪没答话,指着地上的卷轴,说:“这些画,你拿去,替我保管。”

朱怀镜被弄得没头没脑,问:“为什么?好好的要把画让我保管?”

“我怕。”李明溪眼睛四处一睃,“老是有人想往窗子上爬进来。”

朱怀镜过去看了看窗子,说:“不可能呀?有贼的话他从门上进来不还方便些?窗子他怎么进来?”他想李明溪只怕是快疯了。他叫李明溪坐到床上去,披着被子。李明溪的眼睛要么躲躲闪闪,要么呆滞地望着某个地方不回神。不时说出一两句分不清东西南北的话。朱怀镜拿不准这人到底怎么了。他陪着李明溪坐了好一会儿,快凌晨五点了,说了些安慰话,起身要走。李明溪突然非常可怜的样子,说:“把这些画带走吧。”朱怀镜想了想,只好依他的,答应代他保管这些画。他来回搂了三趟,才把地上所有的卷轴搬到车上。李明溪也不帮忙,只是一动不动坐在床上,两眼傻乎乎地望着朱怀镜进进出出。

朱怀镜回来的路上,把车开得很慢,心情有些灰。李明溪也许是个天才,却真的是个疯子。他不了解这个世界,世界上也没有人了解他。自己作为李明溪的朋友,却从来没有进入过他的内心。这么久以来,不知李明溪成日里独自生活在怎样的精神世界里。也许,在他那个独特的世界,充满着凄苦雨,掠地惊雷。李明溪的眼神总在朱怀镜面前晃来晃上,几乎让他发生错觉。那双眼睛那么迷茫无助,有时又那么恐怖怕人。朱怀镜想让自己别再去想那双眼睛,可那双眼睛就像充满着魔力,让他挥之不去。朱怀镜无可逃避地琢磨着那双眼睛,感觉那双眼睛就像两面神奇魔镜,把这大千世界全都幻化成阴曹地府,狰狞可怖。

过后几天,朱怀镜常打李明溪的电话,总没有人接。他真担心李明溪出事了,可他白天工作忙,脱不了身,晚上又有应酬,想去美院看看也没时间。直到星期六,朱怀镜邀了玉琴一道去看望李明溪。他甚至怕一个人去那里了。两人赶到李明溪宿舍敲了半天门,不见有人回应。过会儿来了一位老师模样的男人,奇怪地问:“你们找谁?”听说是找李明溪,那人越发奇怪了,问:“你们是他什么人?他疯了,送进疯人院了你们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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