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华亭

雪满梁园作品集

齐王被陈谨匆匆唤出府时,子时的梆子刚刚敲过,王府的外繁华街市中,商铺多已关张,但青楼酒肆上,尤有笙箫声夹杂着笑谑,随着九月底的寒风隐隐传来。市井小民的日子,自然也有着它的风致,只要朝廷不下令宵禁,便永远有这样笙歌彻夜的所在。因为皇帝催得急,定棠骑了马疾驰,市中无人,不需清道,饶是如此,待到宫门前时,也已过了一刻有余。早已有内侍在宫门口迎候,此时见他到了,上前传旨道:“二殿下不必下马了,陛下叫二殿下速速过去。”定棠得了这旨意,心下愈发不安,也不及细问,便驱马径自入了宫门,那宫门旋即关闭。马蹄踏在白玉驰道上,在这静谧深夜中,响动大得骇人。夜间承职的内侍宫人,偷偷张望,俱不知道究竟出了何等大事,竟得许人策马入宫。待到定棠在永安门外翻身下马时,这才发觉手脚早已冻僵了,勉强被门外值守的内侍扶下马来,待到双脚沾地时还是不由打了个趔趄。

永安门外的内侍亦是奉命在此,此刻连忙将他引入了晏安宫中,皇帝见他进来,早已披衣站起,还未等他行礼,便开口斥道:“你跪下!”定棠不明就里,匆匆看了皇帝一眼,只见他脸上神情也不知是急是怒,不敢多言,连忙撩袍跪倒。皇帝也无心再顾及其他,劈头斥道:“你若还未糊涂到极处,朕问你的话,就务必如实作答。”定棠一愣,答道:“是。”皇帝问道:“八月十五的那件事,是你嫁祸给太子的?”定棠不妨皇帝复又提及此事,心下不由狠狠一掣,愣了小半刻,方道:“臣冤枉!”皇帝冷眼看了他半晌,将手中的卷宗狠狠地甩到了定棠脸上,咬牙道:“你自己看吧。”

定棠半边脸被劈得发木,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忙哆嗦着手从地上拾起,匆匆看完,脸色早已转作青白,兀自半日,才回过神来,慌忙分辩道:“陛下,张陆正这蛇蝎小人,已在朝堂上当着天下之面,将太子给他的密令拿了出来。此刻又翻口复舌,诬赖到臣头上。这定是,这定是太子和他一早就设计好的,张陆正目无君父,大逆不道,求陛下定要明察,还臣清白。”皇帝冷冷一笑,道:“朕有你们这样好儿子,好臣子,还要明察些什么?你也不必再扯上太子,扯不扯上他,朕这次都救不了你了。”定棠不由大惊,道:“陛下何出此言?臣真的什么都不知,是不是有谁又同陛下说了什么?”皇帝别过脸去,向前踱了几步,坐下道:“朕已经派人叫顾逢恩回长州了。”定棠闻言,便如五雷贯顶一般,向前膝行了几步,问道:“陛下这是为何?”

皇帝咬牙道:“朕当日问你,你不肯说实话;今日问你,你还是不说。朕已然告诫过你,太子是你的亲弟弟,叫你顾念着一丝半分的手足之情,结果只是东风射马耳,你一心只想着早日扳倒他,还给张陆正写了一纸婚书,如今叫人家捏在手里,一口死死咬住了你。这是朕的过失——朕怎么早就没有发觉,你是如此愚不可及的东西!”定棠早是又急又怕,用手背匆匆擦了一把眼角,对皇帝哭道:“臣糊涂,但太子写的那张……”皇帝不待他说完,暴怒道:“太子的那张字条上,可有明白提到李柏舟的名字么?可有明白说要冤死李柏舟一家么?朕告诉你,从张家抄出来的,也都是这种语焉不详的东西。他如今只要在殿上一喊冤,说这不过他们私底下泄愤的言语,你死无葬身之地!”

定棠已经吓傻了,听了这话,才知道了个中的厉害,一时再无法可想,只得上前抱住皇帝双腿哭道:“儿该死,还求爹爹保全。”皇帝嫌恶挣开他,起身指他道:“朕最后再问你一遍,中秋的事情是不是你所为?你好好想清楚了是想死还是想活,再回话吧。”定棠本不是糊涂人,只是今夜的事情太过突然,顺着皇帝的意思想了半日,才忽然明白了此事的前因后果,一时只觉手脚都酸软无力,喃喃道:“原来是顾思林……是太子和顾思林一道,将陛下和臣都骗了。”一面奋力膝行到皇帝脚边,连连叩首道:“臣罪该万死,还望陛下念着父子之情,念在母亲的面上,饶了臣这一次吧。”

皇帝低头看着这个儿子,心中忽觉失望到了极点,道:“你起来吧。朕饶不饶你还在其次,只看太子和顾思林饶不饶得了你了。顾思林敢这么做,定是一早已经部署周密,成竹在胸,只等着你入瓮了。若是顾逢恩还来得及回去,长州无事的话,你或者还有一线生机;若是长州出了事情,朕也没有办法,你就好自为之吧。”

定棠还待哭喊分说,皇帝已冷下脸吩咐道:“朕看不得这个,将齐王送回去,叫他这几日里,都不许再出府门一步。”两旁内侍答应着,早已上前来将齐王架出了殿去。走出老远,犹听见他哭嚷着叫陛下的声音,皇帝手扶几案慢慢坐了下来,忽觉肋下疼得厉害,再看眼前灯烛,也模糊做了一团,刚刚疑心是头脑又昏涨了,想要以手去压。可那手却径自到了眼角,拭了一把方知道,原来竟是眼中泪下。呆呆坐了半晌,方吩咐道:“去叫王慎,叫他把太子送过来。”一旁的内侍没有听清,乍着胆子问道:“陛下,是要将太子殿下请过来吗?”皇帝点头道:“不拘去哪里找副镣铐,再寻条马鞭过来,预备在外头。”那内侍摸不到头脑,却也赶紧领命而去。

定权这几日睡觉不分昼夜,此刻刚睡熟,阿宝却更警觉些,一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忙翻身起来。走到外室略看了一眼,见满院尽是提着灯笼的内使,忙回去将唤醒定权道:“殿下,外头来人了。”方说着,王慎已经径自进了内室,也不及见礼,便道:“殿下,陛下传唤殿下即刻入宫。”定权登时睡意全无,望了他一眼,小心问道:“这么晚了,可知是什么事情?”王慎道:“臣一直都在这宗正寺内,宫内的事情也不清楚。殿下不必忧心,陛下有旨,是要臣亲自将殿下护送到晏安宫去的。”定权一瞬间已转过了四五个念头,思想即便是长州出事了,也断没有这么快便会报进京城,想不到是什么事由,只道:“孤先换身衣服,再去见驾。”王慎急道:“殿下,这个时候还讲究这些?”一面提了塌边的一件团领襕袍,想是他睡前换下的,手忙脚乱帮他穿上,道:“殿下快移驾吧,陛下还在等着呢。”

阿宝见二人虽都不多说,却皆是神情慌张,只是扎煞着手默默站在一旁,也不多话。定权急步出了门去,忽然回首望了她一眼,只见她正定定望向自己,便轻轻点了点头,这才抬脚出了门。

走到宗正寺外,一副肩舆早已在外候着,吴庞德满面笑容,举手让道:“请殿下登舆。”定权狐疑看了一眼,问道:“这不是御用的么?我怎么敢乘?”王慎道:“这也是陛下吩咐下了的,殿下无需多虑,快请登舆。”定权心下愈发的疑惑,却也不及再问,只得上了那肩舆,叫四人抬着,直从宗正寺到了永安门外。

待下得舆来,一旁王慎早已赶上前来,随他走到晏安殿外玉阶上时,见左右无人,却突然在他耳边低语道:“听说适才齐王是哭着叫人架回去的,殿下回话前可都要想好了。”定权听了这句话,看了他一眼,忽而想起中秋他劝自己跪求之事,心中一凛,一念瞬时闪过,咬了咬牙,问道:“你一早也是知道的?”王慎低头道:“臣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是要为了殿下好。”定权叹了口气,也不再追问,对一内侍道:“去向陛下通报,就说我在殿外候宣。”那内侍道:“陛下有旨,殿下来了,进殿便是。”一面帮他开了殿门,将他引了进去。

时隔一月,定权重又踏进这堂皇宫室,被那明亮灯烛一耀,心中竟然咯噔了一下。皇帝见他要行礼,只道:“不必了,过来吧。”定权见皇帝的神情已是疲惫之极,脸色却比往常要和缓了许多,方在思想,却又闻皇帝道:“你晚上想必并没有吃好,朕现在也饿了,叫御膳房准备了些宵夜,你就陪着朕再吃一些吧。”定权低低答了一声:“是。”随着皇帝到了膳桌旁坐下,见桌上所摆的却是自己素来爱吃的几样东西,不由抬头望了皇帝一眼。

皇帝也正在看他,此时亦笑道:“坐下吧。”定权谢恩坐定,又亲自盛了一碗燕窝粥奉给皇帝,皇帝接过,温声道:“太子拣喜欢的也多吃些。”定权虽明知皇帝唤自己过来,绝不是为了一餐晚膳,忽而一时也不愿多做他想,只答了一句:“谢陛下。”便接过羹匙,慢慢将一碗粥喝尽,又吃了半只宫点。皇帝只是默默看着他吃粥,自己也用了两三匙,见他放手,才问道:“吃好了么?”定权点了点头,道:“是。”皇帝在灯下又细细打量了他半晌,方道:“三哥儿,朕有话要跟你说。”

定权见皇帝终于肯说到正题,站起身来方要跪下,便闻皇帝道:“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你坐着听就是了。”定权应了声是,这才又坐了回去。便闻皇帝问道:“朕适才已经问过齐王中秋的事情了。”定权闻言,只是默不作声,皇帝又道:“是朕冤屈你了,只是你为何当时一句分辩都没有,却要等到现在才说。”定权答道:“是臣糊涂罢了。”皇帝笑道:“你一向就不是个糊涂的人。李柏舟的事情,做得何等干净,若不是张陆正一提,朕也不知该如何查起了。”定权见皇帝说话也并不避讳,一时无语可对,良久才勉强答道:“臣有罪。”皇帝道:“你不必拘束,这件事情前次已经罚过你了,朕也不想再追究。今夜朕同你只论父子,不讲君臣。有什么话,爹爹就直截问你了,你也不必拐弯抹角,至于说真说假,也随你心意。”定权低头道:“是,爹爹请问。”皇帝想了半日,问道:“你有过几个嫡亲的手足,你可知道么?”定权不明皇帝为何忽然问起此事,想了想道:“臣有五个兄弟,两个妹妹。”皇帝摇头道:“朕问的是和你一母所出的。”定权狐疑答道:“只有臣一人,还有咸宁公主。”提到早夭的幼妹,心上不免难过,又不愿叫皇帝看见,便低下了头来。

皇帝也是半晌不语,方又开口道:“顾思林没有和你说过?”定权奇道:“说过什么?”皇帝望了望殿外夜色,只道:“这次的事情,顾思林之前没有同你说过?”定权脸色一白,想了半日,忽道:“臣都是知道的。”皇帝叹气道:“你既然这么讲,朕也只能说一句,你的戏未免做得也太像了,朕竟不知你还有这般的本事。”定权低低答道:“臣该死。”皇帝又道:“那你既然都知道了,为何前日还要和朕说出那样的话来?”定权咬了咬牙,答道:“臣又害怕了。”

皇帝笑了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轻轻摸了摸他头顶的发髻,手又一路滑下,搭在了他的肩上,低头问道:“还是忠孝难两全是不是?只是你这忠给了朕,孝却是给了他。”定权方想开口,皇帝便道:“朕没有要怪你的意思。你的难处,朕也知道。”定权不由抬头望了皇帝一眼,只听他又笑道:“你我若只是君臣,或者只是父子,这事情都不会有这般的棘手。阿宝,爹爹或有对你不住的地方,可是陛下却并没有。你不在其位,便根本不会明白。”

自定权记事以来,父亲从没有唤过自己的乳名,也从未和自己说过如此亲密的话语,此刻听了,竟疑自己身在梦中,只是便是做梦也从未有过如此的景面,一时心软,竟无话可说。皇帝又问道:“你说四月间给顾思林写了信,可是确有此事?”定权点了点头,皇帝又已是冷下了脸,道:“朕不管你写了些什么,督战也罢扰战也罢,朕已经告诫过你,身为储副,擅预边事,国法家法,父亲陛下,都是饶不了你的。你知道么?”定权点头道:“臣知道。”皇帝又道:“只凭着这件事情,朕就可以废了你的储君位。你知道么?”定权点头道:“臣知道。”皇帝点头吩咐道:“定权,爹爹是皇帝。有些事情,你不要怪爹爹做得无情了。”回头吩咐道:“取过来。”

内侍答应了一声,将一早准备好的马鞭捧了上来,皇帝看也不看,只是偏头吩咐道:“去吧。”定权慢慢起身,伏跪下来,那内侍举鞭兜头便向他肩背上抽了下去,虽则深秋多穿了几层衣物,但终究是挡不住沉沉的鞭挞,定权亦不言语,只是伏在地上咬着袖口微微发抖。不知笞挞几何,皇帝抬首见他已是衣裂血出,背上亦尽是纵横鞭痕,这才扬手吩咐道:“可以了。”定权缓缓抬起头来,一张脸上早已青白难看,皇帝却犹似不见,只道:“这件事也便算了,若有下次,朕绝不会再轻饶。”定权勉强叩首道:“臣谢过陛下。”皇帝道:“这次的事情,既然你已经说了出来,便还是交给你去办。朕送你到顾思林的府上去,你告诉他朕还是担心边事,已叫逢恩又回去了;再过几日就会叫齐王也回他的封地去。其他还该说些什么,想必你也应该清楚,就不必朕再嘱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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