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子和刀子

何大草作品集

任主任的侄儿重返讲台,又给我们高二?一班上课了。他留在现场的那一句傻话,被我的一句话给冲刷干净了。全城观众都在电视里看到了我为小任做的辩护,包京生稳操胜算的态势就被瓦解了。当然,我没有看到电视,因为我基本上不看电视。也只有我才没有弄明白,包京生的失败,也连带着蒋副校长和宋小豆的失算。这都是后话了,我是后来才晓得的。

我看着小任重新出现在讲台上,我想这一回我总算吃准了,他千真万确是应该姓任的,他长得虽然不像他姑妈,可他也有着一副宽阔的、有派头的下巴啊。过去我们除了宋小豆,很少管老师姓什么,就跟我们不管他讲些什么一样。老师在台上,我们在台下,我们之间就这么点关系。现在,我弄清了这个倒霉的家伙是姓任的,而不仅仅是小人。可他真是白长了那副有派头的下巴了,甚至他那点儿肝火也让包京生给完全弄没了,他变成了一个好心肠的小男人。关于包京生打他的事情他只字不提,对于他近期的去向不明,也没有作任何的解释,好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他在课本上随便翻到一个地方,拿椒盐普通话朗读一通,zi/zhi不分,e/wo通用,就叽哩咕哝地讲解开了。好在他讲的什么,我们也不大明白,反正我们一般都是不听讲的。小任背对着一块前边的黑板,眼望着后边的一块黑板,就像他是被夹在两块黑板中间的小狗熊,在自言自语呢。

后边的黑板是我们高二?一班的墙报,上边有朱朱带人从什么鬼地方抄来的文章,标题大得吓人:《人有七种尴尬,狗有八种味道》、《和平号空间站发现老鼠屎》、《母猪的全身都是宝》!我问朱朱,你怎么就对这些狗屁东西感兴趣呢?朱朱说,我热爱动物,因为动物知恩必报,而人都是没心没肺的东西。我就笑得想拧她的脸,这可怜的朱朱啊。

伊娃在《大印象》中透露说,任老师年方23岁,西南师大中文系肄业,现在在泡中执教尚属试用阶段。

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就去请教伊娃什么是肄业?伊娃耸耸肩膀,她说,怎么跟你说呢,就是没有驾照却在开车,没有厨师资格却在炒菜,没穿警服却在抓人,没有钢枪却在保家卫国……。

我听得似懂非懂,可还是不明白肄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恰好陶陶就坐在伊娃边上翻她的《大印象》,我从没见过他这么专注地阅读什么东西,时而把眉头拧紧了,时而又在傻乎乎地笑。我就问,陶陶,你给我说说什么叫肄业?我叫了三遍他才大吃一惊,就跟偷情突然被抓住了似的。他的眼睛都瞪圆了,他的样子充满了愤怒,冲着我吼道:肄业个×!他肄业干你屁事!

可实际上他并没有这么做,他这么做就对了,我想要的,就是他还能像从前那样朝我大发雷霆。你瞧,女孩子是多么的可怜啊,就连我这样“侠骨柔肠”的东西,都生怕自己喜欢的男孩子不朝我大吼大叫的。是的,他只是冷冷地看了看我,他只是用眼睛把那些话说了出来,然后又埋头读起了《大印象》。我看看伊娃,伊娃对我笑笑,跟那个吃冰棍的女记者一样,耸耸肩膀,摊开双手,似乎是无奈,同情,或者是抱歉,但更像是春风得意呢。

我的心慢慢变得毒辣了,是啊,伊娃为什么要对我抱歉呢?陶陶就坐在她的身边,明明是一个魁梧雄壮的大男孩,却偏偏小鸟依人似的,崇拜她,依赖她,用她的《大印象》为自己一点点地减肥,减成一个倒男不女的狗屁东西。我不知道从哪里涌起一股无名怒火,我说:

谢谢你,你这个鹰勾鼻子!我明白了肄业就是跟你一样,明明是他妈的瘸子,却没有去残疾人的学校!

我说完这话,就居高临下地盯着伊娃,盯着她的鹰钩鼻子、鼻子两边的雀斑和豆子大的眼睛,我要看她能不能朝我跳起来,啐我,咬我,把我活生生地吃下去?不过,可怜的伊娃当然是跳不起来的,因为她千真万确是一个瘸子啊。她也死死地盯着我,眼睛活像是两把小刀子。先是仇恨,然后变成轻蔑,但我的眼睛迎着她的眼睛,一点也没有退让。于是她的眼睛最终就挤成了一条缝,成了一个贵妇人怜悯一条狗似的微笑,她说,可怜的何风啊,何风……。

然而我什么也不说,还是那么死死地盯着她。我记得,有一次英雄麦麦德被官军捕获,他就是这么一言不发地盯着对手的。他说过一句话,勇敢的人他的眼睛也成了刀子,怯懦的人他的刀子也成了狗屎。伊娃就好象听到了我的心声一样,她终于埋了头,用双手捧住自己的脸,哇哇地哭了起来。她哭得又丑又难听,就像屋顶上的一只笨猫在哇哇乱叫。

我暗暗惊诧,我从没有想到,一个聪明绝伦的女孩会用这种猫腔来哭泣。

有好多人都围了上来劝慰伊娃,哄她,夸奖她,拍她的肩膀,并且用谴责的眼光看着我。我把双手抱在胸前,依然沉默着。伊娃还在抽抽搭搭,泪水从她的指缝间滑下来,如同清鼻涕挂在老太婆的鼻尖上。

朱朱捏住我的胳膊,她说,给伊娃道个歉吧,道个歉就什么都算了。

我一掌把朱朱掀开,桌椅跟关节折断似地喀喀作响,朱朱倒在丢满纸屑的走道上。我依然把双手抱在胸前,我想,现在是该陶陶跳起来了。但是,陶陶没有跳起来,而朱朱也没有哭。事后我想起,如果陶陶跳起来,如果朱朱嚎啕大哭,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陶陶煽我的耳光,我会豁出命跟他打吗?如果朱朱大哭,我立刻就会成了人人喊打的老鼠,几十个拳头打过来,我又该如何?好在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阿利把朱朱从地上拉起来,朱朱笑笑,说,这疯子又犯毛病了。朱朱用更温和的方式拉住我的胳膊,把我拉走了。

但是,当上课铃声再次响起的时候,陶陶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从此就留在了伊娃的身边。伊娃从前的同桌乖乖地和陶陶交换了场地。下午放学,伊娃坐在了捷安特的后座上。陶陶的嘴里在哼一支歌。我向朱朱发誓说,过去从没有听到陶陶哼过歌,他是一搭腔就要跑调的。现在他居然哼起歌来了!

朱朱细声细气地对我说,陶陶爱上伊娃了。

我呸了一口,我说,陶陶是太过分了。可怜的伊娃,她不知道陶陶是在耍她,他想看到我为他掉眼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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